发布时间: 2024-10-01 访问量: 310
内容简介
《众神的花园》是“希腊三部曲“的结局之作,将达雷尔的童年岁月在奇特而令人难忘的时刻画上句点,是童稚的眼睛所漫游经历的美好时光,充满好闻的味道、奇怪有趣的人物、浩繁的动植物,还有无尽的爱、学习与玩乐。
试读
01 狗、睡鼠与大混战
必须将那不可言喻的土耳其人立刻排除在考虑之外。
——英国作家卡莱尔(Carlyle)
那是一个出奇丰美的夏季,太阳似乎在小岛上撷取了特别多的精华,我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水果与花朵,海里从来没充斥过如此多的鱼,鸟类从来没抚育过如此多的小宝宝,天空从来没闪亮过如此多新孵化的蝴蝶和昆虫。
西瓜的果肉仿佛粉红雪花般又脆又冰,个个大得像足以夷平一个城市的炮弹;橘红或粉红如中秋月的水蜜桃,硕大地垂在树丛里,厚如天鹅绒的果皮兜着饱涨的甜汁;绿色与黑色的无花果,承受不住浆肉肥满的压力,纷纷爆裂开来,金绿色的玫瑰甲虫晕乎乎地坐在果皮粉红色的裂缝当中,对自己用之不尽的好运不敢置信;樱桃树因为樱桃的重量不断呻吟,整个果园像是巨龙的屠宰场,树间到处溅洒鲜红如红酒的血滴;玉米像你的手臂那么长,往那鲜黄如马赛克的玉米仁里咬下去,奶白色的浆液便会射入你的嘴里;树丛里还有为秋收肿胀变肥、如翠玉般的杏仁与胡桃和一串串鸟蛋般挂在叶堆里又滑又亮的橄榄。
小岛如此生气勃勃,我的采集活动自然加倍忙碌。除了每周与西奥多共度一个下午之外,我还尝试前所未有的大胆远行,因为我新得了一头驴。这头名叫莎莉的牲畜是我的生日礼物,它虽然个性固执,但在负重与远行两方面却成为我无价的伴侣,而且它还有一个可以弥补个性固执的优点:她和所有驴一样,有无尽的耐性。
当我观察生物时,它便在一旁快乐地凝视前方的空气,不然就打个只有驴子才能打的盹——眼睛半闭,精神恍惚,仿佛已梦见喜乐之涅槃,对各种怒喝、威胁置若罔闻,甚至对鞭抽也毫无反应。狗儿们经过短暂的安静,便开始打呵欠、叹气、抓痒,做出种种小动作,表示我们已经在一只蜘蛛身上花了够多的时间,该上路了。打盹的莎莉却让人觉得,如有必要,它很乐意在原地呆站个几天几夜。
一天,有位替我采集了不少样本、本身也热衷于观察自然的农夫朋友告诉我,有两只巨鸟经常在离我们别墅以北八公里处的一个峭壁山谷里徘徊,他认为那两只鸟一定在那儿筑了巢。根据他的描述,那两只鸟非老鹰即秃鹰,它们的幼雏正是我最想得到的东西。当时我饲养的猛禽,包括三只猫头鹰、一只雀鹰、一只灰背隼和一只红隼,若能再加上一只老鹰或秃鹰,那就太完美了。
不消说,我可没把我的野心透露给家人知道,因为我的宠物伙食费已高达天文数字。除此之外,我还可以想象拉里听到家里又要收养一只秃鹰时的反应。我发觉每次养新宠物,用“生米煮成熟饭”这一招对付拉里最管用,因为一旦把动物带回家后,通常我都能争取到母亲及玛戈的支持。
我为远足悉心准备,替自己与狗儿们准备成堆的食物、足够的柠檬汁、平常少不了的采集罐和盒,还有捕蝶网和一个装老鹰或秃鹰的袋子。我还带来了莱斯利的双筒望远镜,因为倍数比我的高。幸好,那时他不在家,我不用开口向他借,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乐意出借的。
最后一次检查装备没有遗漏之后,我开始把东西往莎莉身上绑,即使以驴的标准来看,莎莉那天的心情也特别阴沉不悦。她先故意踩我一脚,接着又在我弯腰捡捕蝶网的时候,咬了我屁股一口。我打了她一下,以示教训,她还在生我的气,所以那天我们是在几乎不讲话的状况下上路的。我非常冷峻地把她的草帽穿过它像百合花一样的毛耳朵,吹口哨唤狗启程。
虽然时候还早,太阳却已经很烈了,天空蓝得像在燃烧,是那种在火里撒把盐以后的蓝,周边还围着一圈模糊的热气氤氲。刚开始,我们沿着铺满会像花粉一样沾上你皮肤的白沙小路走,遇见许多正骑驴赶赴市场或到田里上工的农夫朋友,不可避免地延误许多时间,因为基于礼貌,我得和每个人都聊上一阵子。在科孚,你必须花足够的时间蜚短流长一番,然后再接受一条面包、一把西瓜子或是一串葡萄——全是友谊及情爱的象征。
因此,等我转出干燥炎热的小路,开始穿过阴凉的橄榄树林往上爬时,我的背包里又多了许多食物,其中包括一个大西瓜,那是阿加茜妈妈塞给我的礼物。我不小心有一个星期没去拜访她,她便认定那个星期我都在挨饿。
继刺目的小路之后,幽深多荫的橄榄树林仿佛一口井般清凉。狗儿依旧跑在前头,围着满是坑洞的橄榄树根东刨西刨,偶尔被大胆低空掠过的燕子惹恼,便狺狺[1]狂吠。从来都抓不到鸟儿的它们,免不了又会把气出在可怜的绵羊或表情呆滞的鸡身上,需要我在一旁严厉喝止。莎莉之前的阴郁心情,此刻已一扫而空,正踏着轻快的步伐,一只耳朵向后,聆听我的歌声和我对周遭景色的评语。
我们走出阴凉的橄榄树林,往在热气氤氲中抖动的山峦攀爬,穿过桃金娘树丛、圣栎杂树林和大片金雀花。莎莉的蹄子踏烂了脚下的香料药草,温暖的空气里霎时弥漫着鼠尾草与百里香的味道。正午时分,气喘吁吁的狗儿和汗流浃背的莎莉与我,已登上金色与铁锈色巨岩错落的中央山区,遥远的大海躺在我们脚底,蓝得像一匹亚麻。两点半,我们在一片露出地面的巨大矿脉阴影下喘气时,我已经非常绝望了。
我依照朋友的指示,的确在一个突出的岩架上发现一个鸟巢,并且兴奋地确认那是格里芬秃鹰,巢里有两只羽毛已长齐、年龄正适合被收养的肥胖雏鹰。问题是,无论从上或从下,我都够不到鹰巢。我花了一个小时,企图绑架雏鹰,结果徒劳无功,最后不得不放弃在自己猛禽宠物中引进秃鹰的梦想。
我们走下山,在树阴下休息、吃东西。我吃三明治加白煮蛋,莎莉享用一顿干玉米加西瓜的简餐,狗儿们猛啃西瓜和葡萄解渴,狼吞虎咽多汁的果肉,不时因为西瓜子卡在喉咙里,大声呛咳一阵。因为它们那种饿鬼的吃法,早早就把自己的份吃光了,意识到莎莉和我都没有多分点东西给它们的意思,便无精打采地踱下山坡,自己打猎去了。
我趴着吃又冰又凉、果肉像珊瑚般粉红的西瓜,检视四周的山坡。距离我十五米的山坡下矗立着一栋小农舍的废墟,山坡上还隐约可见一道道半月形被犁平的昔日农田。显然这些小得像手帕一样的田地,在土壤的养分被榨干、再也种不出玉米蔬菜之后便荒芜了,地主也迁走了。如今农舍已颓圮,田里蔓生着杂草与桃金娘。我凝望农舍的废墟,正想象着过去曾经住在那里的人家,突然看见一道颓垣前的百里香草丛里,有一个粉红色的东西在移动。
我慢慢把望远镜放在眼睛上。墙下的一堆乱石立刻清晰起来,可是我一时还看不清楚吸引我注意力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接着,我十分惊讶地看见从一丛百里香后面钻出一只柔软的小动物,像一片秋叶般红——原来是一只鼬鼠!
从它的动作来看,我判断它还是只少不更事的小鼬鼠。那是我在科孚看到的第一只鼬鼠,我着迷死了。它傻了吧唧地四处张望,接着用后脚站立,用力地嗅闻空气,没闻到什么可吃的食物,便坐下来用力又满足地搔了一阵痒。然后它突然窜离自己的厕所,小心翼翼地跟踪一只黄粉蝶,想捉住蝴蝶。蝴蝶轻松地从小鼬鼠的爪爪里溜出来,振翼而去,小鼬鼠张嘴猛咬空气,看起来有点呆。它再度站立,想看清楚自己的猎物飞到哪儿去了,不料站不稳,差点就从石头上摔下来。
我看着它,为它娇小的体型、绚烂的色彩以及稚气的模样痴迷。一心只想捉住它,带回家做我小动物园的新成员,可是我知道这会很棘手。我正思索该如何着手,眼底的那栋废墟里却展开了一出戏。我先看见了一个像马尔他十字架上的黑色阴影从矮树丛上端朝小鼬鼠滑过来,原来是一只低飞的雀鹰,小鼬鼠还坐在它的石头上嗅着空气,显然没有意识到大难将至。我正在考虑是否该击掌警告小鼬鼠,它却也在此刻看到雀鹰了。
它以不可置信的速度转了个身,优雅地跳上颓垣,消失在两块岩石间的罅隙里。我本来以为那道裂缝连无脚蜥都钻不进去,何况是这么大的一只哺乳动物?小鼬鼠仿佛变戏法般,一分钟前还坐在岩石上,一眨眼就像一滴雨点消失在墙里。雀鹰展开尾翼,在空中盘旋侦察了一会儿,显然希望鼬鼠会再度出现。但不久就烦了,飞下山坡去寻找警觉心不那么高的猎物去了。
过了一会儿,鼬鼠从罅隙中伸出它的小脸,确定敌人已经走远之后,小心地钻出来。然后,就好像刚才钻进罅隙里逃生给了它新的灵感似的,开始沿着那面墙,在每条石头缝里钻进钻出视察。我寻思该怎么摸下山坡,在它发现我之前,把衬衫罩在它身上。看到它刚才表演的那手逃生绝技,我知道自己机会渺茫。
就在这时候,它像条蛇一样,油滑地钻进墙角的一个洞里,从另外一个稍微高一点的洞里,却钻出另一只动物,那东西很惊惶地窜上墙顶,消失在另外一道罅隙里。我好兴奋,因为虽然只是惊鸿一瞥,我却认出那正是我搜寻好几个月、一直想捕捉的花园睡鼠,这可能是欧洲最可爱的一种啮齿动物。它们差不多有一只成年老鼠那么大,有肉桂色的厚毛,里层是亮白色;长了一根多毛的长尾巴,末端像一把黑白相间的大扫把;耳朵下面有一道黑毛横跨眼睛,看起来好像戴了一副以前蒙面盗最爱戴的那种面罩,非常可笑。
现在的我真是左右为难,山下有两只我都想要的动物,一只正追着另一只跑,两只的警觉性都很高,倘若我不仔细计划捕捉行动,很可能两边都落空。我决定先应付那只鼬鼠,因为它的动作比较迅速,至于躲在新洞里的睡鼠,若不去惊动它,相信它不会乱跑。经过思索,我认为捕蝶网比衬衫有用,于是拿着捕蝶网,万般小心地走下山坡。每次鼬鼠从洞里钻出来,四下张望时,我便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终于,在没有被发现的情况下,我摸到距离石墙几尺外的地方。我握紧捕蝶网,等待鼬鼠从它正在视察的那个洞里钻出来。可是当它真的钻出来的时候,动作如此突然,我根本没有准备。它用后腿撑着坐起来,充满兴趣地瞪着我,一点都不害怕。我正打算用捕蝶网罩上去,矮丛里却钻出我那歪挂舌头的三只笨狗,它们尾巴乱摇,拼命狂吠,好像几个月没有看见我似的,高兴得不得了。
小鼬鼠不见了!一分钟前它还坐在我眼前,被突然出现的狗群吓僵了身体,下一分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气愤地咒骂狗儿一顿,把它们赶回山上去。它们找个阴影躺下,一副困惑又受到伤害的表情。我不管它们,只忙着在山坡下为捕捉睡鼠部署。
经过岁月的侵蚀,岩石间的灰泥早已松动,被雨水冲刷得差不多了,因此,所谓的废墟,其实只不过是几排干燥的石墙而已,里面错布着相通的甬道和洞穴,正是小动物理想的藏身之处。想在这种地形里猎捕动物,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把墙一块块拆下来,这正是我动手开始做的事。我辛苦地拆卸了一段,除了两只愤愤不平的蝎子、几只鼠妇[2]和一只留下不停抽搐的断尾、便急急逃窜的壁虎外,什么都没发现。这件事搞得我又热又渴,做了一个小时的苦工之后,我坐在一段尚未拆卸的墙角下想喘口气。
我正在思量还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把剩下的墙拆完,这时,距离我一米之外的一个洞口,突然钻出一只睡鼠,它像一个体重过重的登山者,爬上墙顶,然后大肥屁股一坐,开始很仔细地洗起脸来,完全不理会我的存在。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我极慢、极小心地把捕蝶网移向它,对准之后,突然往下一罩!如果墙头是平的,就万无一失了——可惜墙头并不是平的!我不可能用力把网缘压得天衣无缝,只能万分恼怒又沮丧地眼睁睁看着睡鼠从短暂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挤出网缘,一蹦一跳地沿着墙跑远,消失在另一道罅隙中。幸好,它却因此自断了后路,因为它钻进的那个洞,是个“死胡同”。在它还没发现自己铸成大错以前,我已经用捕蝶网罩住入口了。
下一个难题是,如何避开它的利齿,把它弄出来赶进袋子里。我还没弄完,睡鼠已经成功地在我大拇指上狠咬了一口,我的手指立时血溅三尺,弄得自己身上、手帕上,睡鼠都是血。不过,最后我还是把它给弄进袋里,异常得意地跨上莎莉,带着我的新宠物凯旋。
回到别墅,我把睡鼠带回我的卧房,把它关进不久之前还住着一只大黑老鼠宝宝的笼子里,那只老鼠不幸葬身在我的猫头鹰尤利西斯的爪牙之下。尤利西斯认定天下所有的啮齿动物之所以存在,无非只是为了满足它的口腹之欲而已。
我因此再三检查,确定宝贝睡鼠不可能逃脱,也不会遭到大黑老鼠害虫同样的噩运。把睡鼠关进笼子后,我可以更仔细地观察它。我发现它是只母的,挺着一个非常可疑的大肚子,我想它可能怀孕了。经过一番考虑,我决定叫它爱斯梅拉达(最近我才刚读完《钟楼怪人》[3],深深爱上了故事里的女主角),并为它准备了一个纸盒的棉花和干草待产。
头几天,每次我为爱斯梅拉达清洗笼子或喂食时,它总会像头牛头犬似的对我的手发动攻击。不过,不到一周,它就被驯服了,愿意忍受我,但仍然保有一定程度的不信任态度。每天傍晚,栖在窗顶上的尤利西斯醒来之后,我会打开套窗,让它飞到月光照耀的橄榄树林里去打猎,直到清晨两点左右,它才会回来吃它的碎肉点心。一等它飞出去,我就会放爱斯梅拉达出来运动两小时,它非常迷人,虽然身材圆胖,但动作极为优雅,常做出令人屏息的跳跃动作:从柜子跳到床上(然后像跳弹簧床似的在床上跳跃),再从床上跳到书架或桌上,用长尾巴和毛球似的末端做平衡杆。
它非常好奇,每晚都对房间做巨细靡遗的调查,躲在小黑面罩后面皱着眉头,胡须抖啊抖的。我发现它特别喜欢吃棕色的大蚱蜢,常会在我平躺在床上时,跑来坐在我裸露的胸上,开始大嚼。所以我的床上总铺了一层会扎人的翅鞘、断腿、断胸。它实在是又馋又邋遢。
令人兴奋的夜晚来临了,当尤利西斯无声地挥动翅膀,飘出橄榄树林,和所有角鸮一般发出“童客!童客!”的叫声时,我打开笼门,发现它不想出来,只躲在纸盒里,愤怒地对我吱吱叫。我想检查它的卧室,它却像只老虎似的紧抱住我的食指,花了我好大的工夫才把它掰开。我捏住它的后颈,检查纸盒,万分欢喜地发现八只小宝宝,每一只都只有榛果那么大,都和仙客来的花苞一样粉红。为了庆祝爱斯梅拉达大喜,我赏给它成把的蚱蜢、西瓜子、葡萄,还有其他它最爱的点心,屏息以待睡鼠宝宝的成长。
宝宝慢慢成形,睁开眼睛,长出毛。才短短一段时间,比较壮又勇于冒险的小睡鼠便会在妈妈不注意的时候,爬出纸盒育婴房,在笼子地板上蹒跚步行。爱斯梅拉达非常紧张,会用嘴巴衔起乱走的小孩,发出焦躁的咆哮声,把小孩带回安全的卧室。一两只爱探险还不打紧,等八只宝宝都开始好奇时,它就没办法控制它们了,只好任其游荡。
宝宝跟着它爬出笼子,我这才发现睡鼠跟地鼠一样,有“排排走”的习性:爱斯梅拉达会领头,第一号宝宝会挂在它尾巴上,第二号宝宝再挂在第一号尾巴上,第三号宝宝又挂在第二号尾巴上,依此类推。看着这九只带着小黑面罩的迷你动物首尾相连地绕室打转,仿佛一条会动的毛围领,飞跃床头,或攀登桌脚,简直神奇极了。若在床上或地上洒一把蚱蜢,鼠宝宝们便会兴奋地吱吱乱叫挤过来吃,看起来像极了一群滑稽的土匪。
等到宝宝们都长大为成鼠之后,我不得不把它们放生到橄榄树林里去。为九只饿鬼似的睡鼠提供足够的食物,成了一件旷日持久的工作。我把它们放养在橄榄树林边缘的一丛圣栎附近,结果它们成功地繁殖成为一个族群。每当夕阳西下,天空的霞云褪了,变得像片叶子一样绿的时候,我常踱到那儿,观赏戴着面具的小睡鼠如芭蕾舞女般优雅轻盈地在枝条间奔窜,彼此吱喳絮语,在阴影中追逐飞蛾、萤火虫和其他可口的点心。
我另一次骑驴游荡的结果,造成我们家狗满为患。那天我们一行爬上山坡,想捉一些在闪亮石膏岩断崖上的飞龙科蜥蜴。到了傍晚,归途上到处是炭黑色的阴影,万物沉浸在夕阳斜照的柔和金光里。大家又热又累,又饥又渴,因为我们老早就把带在身上的东西吃光喝完了。我们最后经过的那个葡萄园,只结了几挂乌黑的制酒葡萄,那股子冲酸味儿,让狗儿们舌头卷成一圈,眼睛都成斗鸡眼了,也让我觉得分外地饿、分外地渴。
既然身为探险队队长,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提供队员食物。我勒缰思索了一阵子。我们位居三处食物来源的中心:老牧羊人雅尼会给我们奶酪和面包,但有可能他太太还在田里工作,雅尼自己也还没放羊回来;阿加茜独自住在一栋摇摇欲坠的小茅屋里,但她很穷,每次接受她的食物,都会让我感到很愧疚,所以我总是尽量在经过她家时,跟她分享我带的食物;最后是康杜斯妈妈,她守寡八年,和三个仍旧小姑独处的女儿(据我看,也永远都嫁不出去)住在南方山坳里一个杂乱却兴旺的小农场里。
以庄稼人的标准来衡量,她们富有,除了五六亩的橄榄树林之外,还有农田、两头驴、四只绵羊和一头母牛。她们是这个地区所谓的地主,所以我决定让她们享受补给本探险队的荣耀。
三位肥胖、不逗人爱却好脾气的女儿,刚从田里工作回来,仿佛三只又鲜艳又聒噪的鹦鹉,聚集在水井旁边冲洗她们毛茸茸的棕色肥腿。
康杜斯妈妈像个迷你发条玩具,在咯咯乱叫的鸡群里来回走动,分撒玉米。康杜斯妈妈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的线条是直的:迷你的身体弯得像把镰刀;双腿经过多年的负重,已呈弓形;手臂与手因为随时在捡拾东西,永远都是弯的;就连上下嘴唇都往没有牙齿的牙龈里弯;宛如蒲公英的种子的雪白眉毛,弯弯地挂在涂了蓝边的眼睛上;眼睛周围的皮肤像小香菇一样细,各自守卫着一圈弯曲的皱纹。
女儿们一看到我,便发出快乐的尖叫声,像三只和善的货车马,围到我身边,紧紧把我抱在巨大的胸脯前猛亲我,散发出等量齐观的热情、汗水和大蒜味儿。康杜斯妈妈像是杵在一群体味特重的巨人哥利亚中的驼背小大卫,把她们打到一旁,尖叫道,“把他给我!给我!我的金童!心肝!宝贝!把他给我!”她把我抱过去,在我脸上盖满会造成瘀青的热吻,因为她的牙龈和陆龟的嘴一样硬。
经过好一阵子,在我被彻底亲过、拍过、掐过,确定我是真的之后,她们终于让我坐下来,解释为什么遗弃了她们那么久。难道我不知道距离上一次我来看她们,已隔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吗?我的爱怎么可以如此残酷、善变、勉强?即使如此,既然我已经来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呢?
我说好,我想吃东西,也请给莎莉吃一点。没有礼貌的狗儿们早已开始自助餐了:肥达与呕吐从葡萄架上扯下香甜的白葡萄,叮叮冬冬拖过屋侧,正在那儿狼吞虎咽;渴更胜于饿的罗杰走到无花果和杏仁树下,正在掏空一个大西瓜。它躺在那儿,鼻子插在冰凉的西瓜肉里,双眼在狂喜中微闭,从牙齿缝里吸着又甜又冰的西瓜汁。莎莉眼前立刻出现三根可以解馋的热玉米和一桶解渴的水。我的那份则是一个巨大的蕃薯,外皮烤得焦焦的,里面的肉软绵绵的,外加一碗杏仁、一些无花果、两颗超大的桃子、一大块黄面包、橄榄油和大蒜。
我把这些粮食吞下去,打发了腹中饥饿,开始专心讲闲话。裴比从橄榄树上掉下来摔断了手,傻小子;莉欧娜拉即将再生个宝宝,取代之前夭折的那一个;雅尼——不是那个雅尼,而是住在另一边山坡上的雅尼——为了一头驴的价钱跟塔奇吵架,塔奇一怒之下,对着雅尼的房子开了几枪,可惜开枪当时塔奇醉了,又是晚上,所以他射中的是斯皮罗的家,现在三个人谁都不跟谁讲话。
我们对同胞们的性格与种种弱点进行好长一段剖析之后,我才注意到露露一直没出现。露露是康杜斯妈妈的母狗——长腿、充满灵性的大眼睛、像西班牙猎犬似的大耳朵。它也和所有庄稼人养的狗一样,骨瘦如柴,皮肤长癣,肋骨突出,好似竖琴的琴弦,可是它很可爱,我很喜欢它。通常都是它第一个出来迎接我,此刻却不见踪影。我问它是不是出事了?“生小狗!”康杜斯妈妈说,“啵,啵,啵,十一只啊!你相不相信?”
接近生产时,她们把露露拴在靠近屋子的一株橄榄树下,它爬进橄榄树洞里去养小狗。露露热烈欢迎我之后,极感兴趣地观看我爬进橄榄树身,把小狗搬出来看。再一次,我讶异于如此干瘦的母亲居然能生出这么圆胖有力的小狗,它们被压扁似的脸上,一副气势汹汹的表情,还不断发出像海鸥的叫声。一如往常,小狗的颜色不一:黑白相间、白褐相间、银灰相间、全黑、全白……科孚岛上经常出现这样一窝五颜六色的小狗,想确定狗爸爸是谁,根本不可能。我坐在一堆咻咻叫的小狗中间,称赞露露它真能干。露露对我猛摇尾巴。
“能干?”康杜斯妈妈尖酸地说,“生十一只小狗叫能干,那叫淫荡!得通通处理掉,只能留一只。”